這不單是分配的不公,更是整個生產(chǎn)鏈上赤裸裸的壓榨與漠視,是那彌漫在空氣中、如同鹵水蒸汽般無法驅(qū)散的絕望與隨時可能爆裂的憤懣!!
梁都監(jiān)上前一步,聲音低沉地對范祥道:“范副使,監(jiān)官和本地幾個僚人頭人已在官廨等候?!狈断槭栈亓四欠路鹉芏创┮磺械哪抗猓铄涞难鄣姿坪跻延心撤N決斷做了出來。
他微微頷首,聲音平靜無波,聽不出絲毫情緒:“嗯,走吧。”
他側(cè)目看了一眼身旁臉色發(fā)白、眼神卻死死盯著下方熬鹽區(qū)的陸北顧,補充道:“讓這位陸生員也一同聽聽?!?/p>
陸北顧深吸了一口那混雜著濃煙、咸腥與硫磺味的灼熱空氣,喉嚨里仿佛被砂紙磨過。
他沒有說話,只是默默地、緊緊地跟在范祥身后。
他知道,接下來要踏入的官廨,才是這鹽利漩渦中真正博弈的核心。
踏入官廨正堂,一股熏香味道撲面而來,勉強壓下了些外面無處不在的鹵水咸腥。
堂內(nèi)陳設簡樸,甚至有些寒酸,正中一張磨損嚴重的公案,案后空懸著主位,而左右兩側(cè)已坐了數(shù)人。左側(cè)首位是一名面皮白凈,身著綠色官袍,約莫四十歲上下的文官,他當先站起來行禮道?!霸谙屡星寰O(jiān)事王逵,見過范公?!?/p>
他身后還站著兩名穿著官袍的中年人,應是清井監(jiān)的監(jiān)丞和主簿,
在大宋,“監(jiān)”,尤其是清井監(jiān)這種邊疆鹽監(jiān),不僅要負責管理制鹽主業(yè),還要統(tǒng)管境內(nèi)的軍民諸事,王逵這個“判清井監(jiān)事”的差遣,跟知縣差不多是一個級別的,所以“監(jiān)”內(nèi)統(tǒng)一配有跟縣里差不多的行政班底。
而在右側(cè)起身的,則是三名服飾明顯迥異于漢人的男子。
為首者年約五旬,身形矮壯,皮膚黝黑粗糙,穿著件靛藍色麻布長袍,腰間系著一條鑲嵌著幾枚暗淡銅片的寬皮帶,腦袋上纏著厚厚的布帕,鬢角露出幾縷花白。
他便是本地最大的僚人頭人,阿木圖。
他身后兩名年輕些的僚人漢子,則穿著更為簡樸的短褐,赤著腳,皮膚同樣黝黑,眼神警惕地掃視著進來的眾人,帶著山民特有的野性。
當他們目光掃過陸北顧這個陌生的年輕生員,眼中閃過一絲詫異,但很快被掩飾過去。
在王逵眼神示意下,阿木圖也同樣如漢人般對著范祥行禮。
“都坐吧。”
范祥很照顧陸北顧,沒讓他站著,而是特意指了指,給他安排在左手最末的一張椅子上,位置靠近門口隨后,范祥徑直在主位坐下,梁都監(jiān)則按刀立于其身后半步,如同一尊沉默的鐵塔,他身上的鐵甲在略顯昏暗的堂內(nèi)泛著冷光,無聲地宣示著武力。
“王逵?!狈断闆]有多余的寒暄,開門見山,“本官奉旨提舉川陜鹽務,此番親至清井監(jiān),是要親眼看一看,這維系朝廷鹽課的重地,究竟是何等光景 . ...你身為清井監(jiān)主官,主理一方鹽政,如今清井監(jiān)鹽課幾何?灶丁幾何?僚戶幾何?近來可還安穩(wěn)?”
王逵顯然早有準備,他把旁邊備好的十幾本冊子捧起來,費力地雙手奉上。
“回稟范公,滴井監(jiān)現(xiàn)有鹽井三十七眼,其中大井九眼,中井十六眼,小井十二眼。在冊灶丁一千六百余人,連同家眷約七千余人,僚戶編管于井場附近山林者約三千余戶. ..”
這些名詞概念都是有其特殊含義的,“灶丁”指的是鹽井里真正干活的男丁,“鹽戶”則是基于“灶丁”組成家庭的戶類統(tǒng)計名稱,至于“僚戶”指的則是已經(jīng)編戶齊民的熟僚,這些人很多并不直接從事鹽場工作,但無論他們做什么,都是統(tǒng)一劃歸在清井監(jiān)這個行政單位下面的。
他開始滔滔不絕地報出一連串數(shù)字,從鹵水濃度、日汲鹵量、成鹽率、月課額,到柴薪消耗、軍糧補給,甚至提及了為防止僚人作亂而加固的幾處寨墻,事無巨細,顯得極其熟稔公務,仿佛一切盡在掌握。王逵話語間不斷強調(diào)鹽課“雖艱難,然尚能足額”,僚人“蒙受王化,漸知禮法,近來甚是安分”,又隱晦地提及“唯山中生僚,偶有嘯聚,搶掠柴薪、鹽包,幸賴軍威震懾,方能保鹽道暢通,監(jiān)內(nèi)無虞”。陸北顧聽著這些干巴巴的數(shù)字和粉飾太平的言辭,腦海里卻不斷閃過外面那煉獄般的熬鹽場景,那些在濃煙中佝僂的身影,那些撿食鹽粒的孩童。
范祥靜靜聽著,臉上沒有任何表情,只是偶爾在王逵提到某些關鍵數(shù)字時,眼神會微微一閃。而當王逵說到“僚戶安分”時,范祥的目光若有似無地飄向了右側(cè)的阿木圖。
阿木圖依舊端坐,布滿老繭的雙手平放在膝蓋上,眼觀鼻,鼻觀心,仿佛王逵口中那些“安分”的僚戶與他毫無關系。
只有他身后一個年輕僚人,在聽到“生僚搶掠”時,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下撇了一下,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。
“鹽課足額?嗯,聽著不錯。”
范祥在王逵的匯報告一段落后,淡淡應了一聲,聽不出喜怒。
“那本官一路行來,所見熬鹽灶丁,面有菜色,衣不蔽體者,十之七八。孩童于泥濘中撿食鹽粒充饑,此等景象,王監(jiān)官作何解?”
王逵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一下,隨即浮現(xiàn)